3.
十月二十六號
晚上八點，
九點鐘剛送走
「喂！」
「阿萍！」對方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我是玉璟。」
「啊？玉璟？怎麼會是妳？妳還好吧？」阿萍有點驚喜訝異的問著。因為自從八月初自敏文家離開後玉璟就沒給過阿萍電話。而阿萍這個女人的腦袋瓜，就像拿籃子提水一般總是漏東漏西的，早將那次的談話忘得精光了，要不是玉璟的來電把她拉回到那次的會面，她也不會掛念這件事。
玉璟說了：「阿萍妳上次說方永富的女人懷了他的孩子，是真的嗎？」
阿萍聽了說：「妳不要管孩子的問題，重點是妳要面對妳自己，這種婚姻妳要維持下去嗎？」
「可是我是被妳這個預言所影響，如果方永富真有了孩子，那我會放棄這個婚姻。」玉璟的口氣顯得相當沉重。
「為什麼要放棄？」阿萍追問著想知道她的心意是如何。
「這不是他的第一次外遇。結婚十八年，他外遇五次再加上這一次，妳說我該維持這種婚姻嗎？如果因為小孩我願意成全他們，到底孩子是無辜的。」玉璟說。
這就是一個做母親的，不管自己身陷什麼情境，想到的就是小孩。
玉璟的這番話突然勾起阿萍在五年前也是經歷相同處境的回憶，所以她很清楚現在的玉璟簡直就是自己過去的翻版。阿萍警覺到玉璟的處境和事態確實嚴重了，此刻阿萍不假思索的說了：「那要不要我下台南一趟，我們當面聊一聊？」
「好，妳什麼時候來？」
「那明天我下去。」
「妳幾點到？因為下午四點我要接小孩下課，還要趕回家煮晚飯。」
「我盡量趕在中午左右到。」
「好，阿萍拜託妳了。」玉璟似乎心有點開了。
聽得出玉璟這時真的安了大半的心，說：「那我們見面再聊。」
「Ok，明天見，bye bye。」
夜 沉靜了多少是非恩怨，卻也彰顯了多少愛恨情仇。
十月二十七號
阿萍坐上自強號，到台南要三個半鐘頭，這對她來講是個漫長的路程。她回想第一次去台南是國中畢業旅行的時候，距今算算也有三十出頭年。台南對她而言相當陌生，幾乎是一無所知。她不知道玉璟這些年在台南是怎麼生活的？說來慚愧的是，雖然是同學，然而人生的變遷與差異竟是如此的大，要不是情感的牽引，誰還會管你是住南非、美國，還是阿里山或是喜馬拉雅山。
這時又讓她回想起當年，玉璟、敏文和阿萍是學生時代班上六人幫的幫員。畢業後她們六人幫因為工作和職場地點分散的關係，彼此就疏離多了。
阿萍畢業後第二年去了日本唸書，可是隔年因為家境的關係唸不起日本的大學，所以只好回台灣。回台灣後當時阿萍請玉璟幫她找工作，玉璟的相關單位也剛好有職缺，就順利的介紹阿萍到相關單位上班。隔個兩年阿萍就結婚去了。婚後幾年阿萍隨老公移民到南非，後來房地產正飆涨，阿萍又隨老公回台灣趁著房地產的高峰期開起建設公司來。回台灣之後也和敏文聯絡上，阿萍和敏文的關係又回復到學生時代的密切狀態。之後這幾年除了敏文之外，阿萍幾乎沒有和其他同學聯絡，玉璟去美國和回台灣的事，也是透過敏文才知道的。
而敏文離開學校之後有一段時間在新竹工作，後來也曾拜託玉璟幫她在台北找到了工作，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敏文又到東部花蓮上班，直到八十年左右敏文才又回到台北來。至今敏文還是單身一個。
至於玉璟，畢業後一直都待在台北工作，結了婚因為配合老公在美國修博士，她只好放掉工作，也隨老公去了美國。玉璟在美國一待就是七年，直到玉璟老公在台南申請到一所大學任教後才舉家回來，目前定居在台南。
離婚後一連串的不如意，阿萍一改過去在商場上的傲氣與強勢作風，如今變得相當沉潛，深入淺出外，對人世的恩怨情仇也淡化了許多。這一趟要不是為了玉璟，也可能是因為玉璟目前的遭遇勾起阿萍過往的傷痛而引發她悲痛的憐憫，要不然她怎麼也不可能再插手管人家的家務事，更不可能大老遠從北部直殺台南。
到了台南下午一點半，阿萍見到玉璟在車站出口等著。玉璟顯得憔悴蒼老了許多，阿萍心疼著想：難道問題真的那麼嚴重嗎？才兩三個月不見，玉璟竟判若兩人，阿萍也心慌了。
「阿萍，我在這裡」玉璟招了招手，一副很熱情的樣子。
「哦，好累呀，骨頭都酸了。」阿萍苦叫著。
「辛苦妳啦，這麼遠來。」玉璟帶點歉意的說。
「屁啦，我要吃棺材板、羊肉爐、還有擔仔麵。」阿萍總是喜歡搞笑來緩和氣氛。
「好好好，那我帶妳去大吃一頓，讓妳值回票價。」玉璟像在哄小孩似的。
「好呀，邊吃邊聊。」
她們走出車站，玉璟叫了計程車直往台南老街去。飽足一頓之後阿萍要求要喝杯咖啡，於是她們又轉往咖啡店去了。
阿萍點了一杯曼巴，玉璟叫了一杯柳橙汁；兩人找了靠邊角的位置坐了下來。
「玉璟，說說你是怎麼了？」阿萍嚴肅的問起話來。
「
「然後呢？」阿萍用心聽著，繼續問。
玉璟說：「雖然他沒明說會解決什麼事，但是我認為他是準備要跟我離婚。阿萍，那個小孩子到底出現了沒有？」玉璟很緊張的看著阿萍。
阿萍說：「不要管有沒有孩子，管妳自己要不要這個婚姻，這種男人妳還要嗎？」
玉璟用很堅決的口氣說：「如果有小孩，我就離婚。」似乎玉璟找到一個足以讓她有合理離婚的理由。
「那妳四個小孩呢？妳有什麼打算？」阿萍反問。
「孩子我沒能力要， 結婚之後我就離開職場了。現在我幾乎沒有工作能力，所以我沒辦法爭取孩子。」玉璟似乎很無奈也很無助的低著頭說，口氣顯得越來越弱。
「孩子根本不是問題，是妳自己跨不出這個婚姻，因為妳害怕面對外面的世界。其實妳只是在逃避自己，孩子只是妳逃避的一個藉口。」阿萍很不客氣的直言了。
「都是妳，誰叫妳要說那個預言。我一直把它當真，現在妳卻叫我不要管有沒有那個小孩。」玉璟嘶吼著叫道。淚珠像爆破的水管直亂灑下。
看在眼裡的阿萍眼眶也泛紅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其實也曾經為了前夫婚外情的孩子，這麼無助的痛恨過，此刻內心的隱痛，隨著玉璟的掙扎和吼叫，又再度的被撕裂開來。然而她不能同情她，她此時必須很冷酷的打醒她，因為唯有覺醒才能從長期的煎熬與苦痛的深淵中解脫出來。
阿萍拿出紙巾遞給玉璟，繼續說：「孩子不是重點。妳的問題是，要認清妳自己的幸福該不該放在這個男人的手上。妳必須看清楚的是妳人生的道路這樣走下去值得嗎？女人活著就只是出賣自己一輩子給婚姻嗎？
妳應該回頭想一想，這是妳當初所期望的人生嗎？為什麼妳的一生要活在傳統的妥協裡面？我們女人哪個不是這麼認真的，這麼認命的做人家的老婆，做孩子的媽？不是我們做錯了什麼，而是妳要認清這個男人值得妳為他這樣犧牲和容忍一生嗎？妳容忍他十幾年的代價是什麼？妳自己說說看呀，妳這樣對待他，他又是怎樣對待妳的？」
此時玉璟停住了淚水，若有所思的看著窗外，無力的對著窗外說：「那孩子怎麼辦？」似乎她只是在和自己說話。
阿萍繼續開口說了：「如果妳連自己都過得不快樂，孩子會快樂嗎？如果妳真的愛孩子，妳就必須學會愛自己。容忍不是美德，犧牲更不是愛。妳忍忍忍，忍到了什麼？妳的孩子又學到了什麼？妳再繼續這樣下去，妳的小孩只會從妳身上學到悲情，而不是愛。妳只是把自己的悲情，教育妳的下一代，妳知道這是多麼嚴重的事嗎？妳懂不懂什麼叫做重蹈覆轍？難道妳還要繼續妳母親的悲情人生嗎？」
阿萍霹靂啪拉的把話扯開了。
玉璟聽到最後一句：『妳懂不懂什麼叫做重蹈覆轍？難道妳還要繼續妳母親的悲情人生嗎？』突然玉璟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直視著阿萍。然後用非常冷靜的口吻對阿萍說：
「妳怎麼知道我媽的事？」
阿萍高張的口氣鬆懈了下來，然後說：「看妳怎麼活的，我就知道妳媽媽是怎麼活的」。
玉璟有點好奇又有點不滿的說道：「我記得我們從來沒談過我媽的事。而且我媽往生很多年了。」
阿萍說：「其實算算我們畢業也二十幾年了，這麼多年我們幾乎也沒連絡。很抱歉我不知道妳媽已經往生了。但是我能很明確的知道，妳的婚姻今天會落入這樣的情境，绝對跟妳媽有關。」
阿萍的語氣轉為有點沉重的繼續說著：「其實我的婚姻跟妳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們之前一直沒連絡，所以妳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離婚。其實原因是我前夫也是外遇不斷，我幫他擋掉多少女人，然而他的心在哪裡？他的心不在家裡，也不在孩子身上。如果他的心不在，死守這個人有何用？我看開了、所以決定離開這種無心的婚姻，因為那一點意義都沒有。還有一個重點就是：我不要跟我媽一樣為了維持一個家庭的假相，犧牲自己的一生。然後在老年的時候不斷的抱怨、抱怨和抱怨。我是警覺到，如果我再繼續忍下去，我想十年以後我也會變得跟我媽一樣，除了抱怨之外，應該還有仇恨。我覺得這不值得，我不要浪費生命在無意義的生活上。」
玉璟一邊聽一邊顯露出驚訝和震撼的眼神，她從來不知道阿萍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她腦海中所認知的阿萍，印象中的阿萍是個柔弱、單純的小女人，現在的阿萍竟然會跟她說出這番話來，令她太震驚了，幾乎她已經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到底還是不是以前學生時代的閨中密友？突然間，玉璟覺得這個女人好陌生，不過玉璟感受到阿萍長大了，她真的長大成熟多了，同時玉璟也感受到自己是否真的像敏文口中所說的自己，還活在過去二十幾年前的傳統思想的思維模式裡？玉璟心中突然一陣刺痛。
玉璟安靜了一會兒，漸漸情緒顯得平靜了下來。
然後問阿萍：「現在妳的孩子跟妳嗎？」
「對呀，三個全歸我。當初離婚時我也沒拿半毛錢，也沒贍養費。」
「可是我沒工作能力。」
「我也沒能力。妳沒看我現在全改行了，只靠偶爾在電腦前爬爬格子勉強撐下去，過一天算一天。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妳，我離婚後從來沒有後悔過，而且我很驕傲的告訴我自己，我終於做對一件對得起我自己的事，那就是捨棄無意義的婚姻。」
玉璟聽著，若有所思的說：「阿萍，我得再考慮考慮。」
阿萍說：「當然婚姻是妳自己選擇的，妳也要負起這個責任。妳的不快樂是妳自己造成的，妳也不應該全怪方永富。不要忘記，既然當初妳決定跟他結婚，現在妳也有權利跟他離婚，別忘了妳自己還是有選擇離婚的權利，不是嗎？」
阿萍繼續用很嚴肅的口吻說著：「玉璟，我相信妳是個很傳統思想的女人，這種事對妳來講是個很大的挑戰，也是一個很大的障礙。我們都活在傳統思想裡過著三從四德的生活，那是對有責任而且愛家庭的男人才適用，不適用在像方永富這種人身上，那是一種浪費，妳懂嗎？」
玉璟終於能有所認同的點了點頭。
阿萍又說：「去談談戀愛吧，這個世界會變得這麼醜陋就是因為缺乏愛，我真的很鼓勵妳去談談戀愛，不要抗拒。」
玉璟這回真的把阿萍的話聽下去了，有點感動得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
阿萍繼續說道：「我還是那句話，妳自己好好的想清楚，妳要如何選擇妳自己的人生，那才是最重要的，年紀都有了，不要浪費生命。這幾年來我有一個相當大的感慨，那就是我們能不能活到明天，誰都不曉得。在我們為感情為錢煩惱的時候，妳有沒有想過我們的生命到底有多長？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的意識到──人生真的是無常！」
阿萍傾身向前，似乎很用力的看著玉璟繼續說：「好好的愛自己，好好的談一場戀愛吧，人生無常。能用心愛過，妳這一生就不會後悔。」
玉璟聽完這番話，深深的將身子往後靠，若有所思的又將視線移向窗外。
此時阿萍認為話也說得差不多了，玉璟應該會有所改觀的，所以也打算離去了，因為路程遙遠。
阿萍起身上洗手間去，留點時間給玉璟一個人冷靜一下。
回頭阿萍說該回去了，於是兩人離開了coffee shop，趁下班巔峰時刻前離開台南。
搭上北上的火車，阿萍望著窗外台南的天空，乾淨亮麗。
為什麼北部十月的天空這麼的灰黑？難道只是單純的磁場效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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